作者:张天翼
刚到一个陌生城市,会觉得那里一切都不像真的,街上的人都假装去上班,卖水果的是卖着玩,楼房公园地铁站是供大家演戏的背景。生活的真实感,需要给它时间才能渗进来。巫童跟男朋友站在路边等出租车,她往远处看,天边的雪山也不真实。长天辽阔,雪山建筑在大块的云上,白山上的紫色阴影像累累刀痕,是个壮伟又有柔美细节的世界,阳光从云里透下来,白雪成了辉煌的金橙色。
他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,司机一再道歉。他盯着手机地图上追踪到的车子图标,说,这么几百米路,我跑步三分钟就到了,他开了五分钟。早知道在机场租辆车,这两天用。巫童说,今天只是彩排,明天才正式婚礼,迟到一会儿没事。
她说完话又望了他一阵,他今早穿的是为参加婚礼买的墨绿波点衬衣和苔色皮鞋。她喜欢从侧面看他,他不知道自己有好看的后背和臀部,脖颈微微往前伸的线条柔韧有力。在这些时候,她决心好好爱他,爱他后脑勺的形状,爱那一块小点心似的圆耳朵,以及他欠发达胸肌下那颗欠机敏的心。
这些时刻,就像心电图山峦线里突起的尖尖,报告爱情一息犹存。
她说,我想到一个游戏:数一数路过的人有多少会抬头看那座雪山。他说,为什么人家要抬头看雪山?
因为好看啊。
开着车,骑着车,走着路,不要看路吗?哪能总看山,那不撞了?
住在一个抬头能看见雪山的城市,多有意思,如果是我,我一有机会就看。
如果你真住这儿,就觉得没意思了。他像大人陪孩子讲孩子话一样,笑着抬头望一眼,竖起一个手指数道,一。
不,我跟你不算。
为什么不算?咱们是外地的,也是“路过的人”。
他们到的时候,准新郎新娘还没到,宴会厅里聚着一些人,他往前走,有人用余光看到他,回头大喊他的名字:马闯!很多人转身,欢呼道,小马,你总算来了。他连后脑勺上都出现愉悦的表情,好像笑容的墨汁太浓,力透纸背。她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住,让他独享这亮相的一刻。他迎上去与人拥抱,叫出一些暗语似的外号。人们乱纷纷地说:从毕业到现在,八年没见啦。不对,哪有八年,七年七年。你坐高铁还是坐飞机来的?飞机?是了,你住得远。真不容易,要不是老刘结婚,咱们班还聚不了这么齐。
每个人背后都站一个带笑的女人。他转身招手让她过去,给她叫出一个个名字,仿佛这些人对她很重要似的。每个叫到名字的人,又再介绍自己的携伴。她不停握手,上身往前俯一点,停一秒钟再直起来。有人跟她说话时,他含笑侧过脸看。她知道他正借用那些人的眼光审视她,揣摩旁人的评价,感到满意。
扰攘未完,要结婚的两人和双方父母也到了。女人瘦高,浑身绷着劲,脸上放出大事将近的、振作的光彩和享受瞩目的淡淡得意,男人敦实,有一组反复看、刻意记也记不住的五官,一笑露出门牙中间的缝。又握了一轮手,所有人都胡乱笑着,像发名片似的朝各个方向散发笑意,每张脸上都回荡着别人笑的回声。司仪走上最前方的舞台,拍着手说,二位新人请过来,咱们抓点紧,今天要练的东西太多,穿着婚纱怎么走,怎么转身,新郎怎么掀头纱,快!
两条胳膊左右搂住他肩膀,把他揽到人群中,他们走到舞台最前方的座位坐下,充任观众,女人们夹在其中,以清脆的笑作点缀,像牛排盘子边上的西蓝花、胡萝卜片。
巫童往后退,走到最远的一张圆桌边,坐下来,双肘支桌,假装感兴趣地张望一阵,嘴角用力,像两枚图钉似的,把笑固定在嘴上。她这样坚持摆了会儿姿势。音效师试播音乐,厅里响起瓦格纳的《婚礼合唱》,女助手给那两人讲解路线。宴会厅没窗户,看不到雪山。巫童从包里掏出电子书,把大腿上的桌布推一推,打开书。她临行时选的这本书叫《进入空气稀薄地带》,讲了一九九六年珠穆朗玛峰上一场九人遇难的山难,“空气稀薄地带”即指珠峰。
有人走过来,巫童拉起桌布,盖住腿上的书,抬头微笑。那女人也朝她笑,坐在她身边。看她笑容里的欣慰和坐下的姿势,会认为她是亲手栽下婚事的树苗的人,现在可以在果树下坐着歇歇了。她说,真不容易,哦?我是老刘他们班长。当时他们宿舍四个人,老刘跟马闯关系最好,我们开玩笑说:老刘要对人家马闯负责!现在总算他俩都有了终身负责人……巫童继续微笑,她发现笑已经严重通胀,无法表意了。
彩排结束后,人们一起吃了“待客宴”,由新人的父母做东。下楼时马闯说,得去买双袜子。巫童说,你不是带袜子了吗?他显出心烦意乱的神情。早晨跟你说了呀,我只带了一双蓝袜子,一双红波点袜子,没带黑袜子。
一定要黑袜子?
搭配一身黑西服,一坐下,裤腿底下露出波点袜子?像话吗?
有什么像话不像话的?像谁的话?你要问我的话,我觉得没什么。我喜欢你的波点袜子。
嘿,我早晨跟你说“晚上陪我买双袜子好不好”,你还答应了,说“好”。
我是不是在卫生间?……想起来了,当时正刷牙,电动牙刷嗡嗡的,没听清。
没听清就随便答应?那我说“我把你卖了好不好”,你也说好?
把我卖了?我这个岁数,领养家庭可不太好找,人贩子买了就折手里。
不卖给人贩子,卖给“书院”,你爱看书,肯定能混成柳如是、董小宛。
巫童笑笑,没接话。马闯说,算了,我自己去买。你回去看书吧。
我陪你去,我陪你去。
没事,你回去看书吧。黑袜子又不用挑。
我陪你去。我记得酒店对面有个挺大的商场,就去那儿买,行不行?
行。
他们在住的酒店门口下了出租车,过马路。这个商场,跟别的城市无数商场一样,是个镶玻璃的大水泥盒子,二层外墙悬挂几张著名的好看面孔。商场的门,是有三个出入口的玻璃门,在门口已经知道门里一切毫无新意。虽然无新意,在厌烦之中也有点安心,因为千篇一律是一种承诺,承诺你能找到所有熟悉的东西。她站在商场口,夜间城市的灯光太亮,天显得暗淡,藏青色的天里,雪山只剩极远一个影子,像漂在咖啡上最后融化的一角奶沫。可惜雪山上不卖袜子。
所有商场一楼都卖金银珠宝,生怕抢劫犯走错楼层,另一半地盘属于护肤品和化妆品,怕舍得花钱的女人走错楼层。地板一尘不染,顶灯在瓷砖上映出一颗一颗光点,四处弥漫安逸富足感。他们在金色灯光里慢慢往里走。扁扁的玻璃柜台里,有金项链、金戒指、带钻的,都放在大红毡子的小斜坡上,黄黄的一挂,一圈,也并不耀眼生花,只是黄得十分浓重,除了黄金自己,别的东西极少这么黄。
马闯问,那咱们结婚的时候,我倒是给你买不买首饰呢?巫童说,不用买了,我也不觉得黄金好看。马闯说,黄金不需要好看,就像国王不需要长得美。
卖首饰的一律是年轻女孩,都化了没头没脑的妆,面皮铅白,眉眼口鼻像一些小而轻的物件漂在牛奶上,穿着煤灰色套装,两手垂在小肚子处互握,呆呆地侍立,好像是那些珠宝的丫鬟。一对客人坐在柜台外边,探着头看,像看鱼缸里的鱼。女客指了一样东西,售货女孩掏出一枚指节长的小钥匙,从里面打开玻璃门。红毡子黄链子之间,突然冒出一只大肉手,项链纷纷显出被打扰的惊慌。
依从马闯的喜好,他们每周末都到商场里散步,像上公园似的。他喜欢浸在人群中,看人,看店铺里各种玩意儿,商场里油脂色的光就是他的鸡汤。巫童也理解,每个人精神上都有一部分是充气的,像自行车胎、游泳圈,用一阵就需要往里打气。不同的人,要充进去的气体不一样。马闯需要人世里蓬勃的热气,巫童需要空房间里平静的冷气,没有高下之分。他们轮流陪伴,耐心地尽伴侣的职责。
马闯说,刚才光喝酒了,没吃什么东西,胃不舒服。巫童说,那就去顶层吃碗面,再下来买袜子。
他点头。不用看楼层信息灯箱,他们都知道几层卖什么东西。这是所有商场通例:第二层卖年轻女服,永远最热闹,赚钱、揽人气,全靠这一层。店铺里里外外洁净透亮,像勤于擦拭的香水瓶、酒杯,门楣上印英文,橱窗里的模特挺胸扬臂,脚尖努力地踮在一对鞋里,墙上挂的衣服跟放烟花似的,虾粉,牛油果绿,蜜瓜黄,蘑菇灰,果酱红,经看不经摸,少不更事的薄棉布,洗几水就起球的涤纶,轻浮的雪纺,绷带一样的锦纶,质料差倒像一种体贴,预先给人备好始乱终弃的理由。店都很大,往里一望,深不见底,犹如女人对衣服的胃口。巫童试和买的时候不多,只是尽义务似的,跟马闯从一边走进去,导购女孩跟在后面嘟嘟囔囔:有喜欢的吗可以试穿,有喜欢的您可以试一下嘛。他们走到底,拐弯,再走出去,背后的声音停了。
再上一层是年轻男服和运动衣,人永远不多,有种操场式的简洁空旷。运动服店的墙上大幅广告摄影,冠军们露出好看的皮肉、肌腱,浑身是膨起的肌块投下的阴影,还有些男女演员,一看就不懂运动,是在“演”运动,也混迹其中,紧绷俏脸。马闯第一次送巫童的东西,就是一双运动鞋。
他们相识于一次城市马拉松。巫童跑了大概半小时路程,到达一处僻静的路段,前面一人慢下脚步,停住,弯下腰,她路过那个佝着的后背,本来都跑出去好几米了,又回来,原地颠着步子,嘿,你没事吧?
只见那人抬起一张发青的苦脸。她凑近一步,他却摇手示意不要靠前,巫童问,怎么了?那人鼓了鼓嘴,一张口,哇地吐出来,噼里啪啦如倒水,巫童的白鞋成了泼溅花色。
马拉松是不跑了,路过果蔬店,巫童进去买了串香蕉。他们找了家咖啡馆坐下,半根香蕉配热咖啡服下,那人脸上恢复人色。巫童说,你没怎么练过吧?这样太危险了,真的,跑步很容易死人的,每年马拉松都会有人猝死,平均五万参赛者里就有一人死亡。
那人说,我是跟人打了赌……其实我练了一个多月,水平没这么差,坏在今早不该喝豆浆。
他们交换名字。他说,你的名字真有意思,女巫的巫,这姓少见。巫童说,你的名字才有意思,马进了一扇门,什么门?
马闯说,窄门。
是这句答话,让巫童愿意跟他交换